身邊的許多朋友一直覺得美術(shù)作品的鑒賞與品評往往見仁見智,只要自己喜歡便是最好的。我要說的是,中國書畫其實有著自身的審美體系與品評標(biāo)準(zhǔn),學(xué)習(xí)書畫鑒賞就是學(xué)習(xí)這套體系與標(biāo)準(zhǔn)。
拍賣市場上那些價格破億的“精品”一般都是大家公認(rèn)的,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占為己有”,比如張大千的作品從幾十萬一直到幾億都有,似乎前者往往是“一般”的東西,后者肯定是“精品”。對于“精品”的標(biāo)準(zhǔn)往往是題材有趣、筆墨精彩、尺幅較大,是書畫家“藝術(shù)高峰”時的作品等等。筆者近見袁克文書吳湖帆畫贈陳巨來扇面,給我們提供了書畫精品的另一種定義。
· 袁克文書吳湖帆畫贈陳巨來扇面
“唬鴂流嬰催未已,人近珠簾,平隔盈盈水。便欲窺時簾不起,飛花飛絮都無計。 盼到黃昏闌乍倚,煙柳東墻,一抹深深地。儘有相思和夢寄,多情只是添憔悴。丁卯二月八日與圣婉夜話遣愁無地抱憾。當(dāng)時漫譜蝶戀花一首,聊以將意爾。巨來弟索書。孝質(zhì)”。
01 三人之緣 “精品”往往產(chǎn)生于偶然
袁克文(1890—1931)為袁世凱次子,是袁世凱使韓時,韓王所賜姬人金氏所生。他在漢城出生前,袁世凱得一夢,夢見韓王送來一頭用鏈子鎖著的花斑豹,忽然掙脫鎖鏈朝袁世凱撲來。所以袁世凱賜克文字“豹岑”。陳巨來曾為他刻“袁克文印”、“君子豹變”印。
· 袁克文
· 陳巨來曾為袁克文刻“袁克文印”、“君子豹變”印
在《安持人物瑣憶》中,陳巨來提到袁克文,“字豹岑,又字抱存、孝質(zhì)。因得范華原(范寬)《寒云蜀道圖》山水精品,遂自號曰寒云”。陳巨來稱在他十七歲(1920年)時所臨李北海書(其實是臨李瑞清書)被袁所見,遂“以函相招”,當(dāng)時袁住在長浜路(金陵路)。
有趣的是陳巨來提到到丁卯(1927年)春,“寒公又來申,住今淮海路二百七十號”。其實那個地方離吳湖帆在嵩山路的家很近,這把扇面就是袁吳二人在一九二七年春為他書畫的,我們也能大膽推測:陳巨來或許就是拿著扇面先到袁克文處請他書寫之后再到吳湖帆家請他賜畫的。
當(dāng)吳湖帆見到扇面上有袁克文書的時候,自己暗暗下了決心,此畫一定要別開生面方能與前者相匹。“精品”的產(chǎn)生往往出于偶然,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相信這樣的作品存世也就這么一張了。同樣是一九二七年,袁克文還為陳巨來寫了一副篆書對聯(lián)。
· 袁克文為陳巨來寫的一副篆書對聯(lián)
袁克文書法題款多寫“寒云”二字,且字形上“寒”字近草書,“云”字近篆書,后者正好像“四三”二字,有人以為此款成讖(chèn),令其不享大年,四十三歲而早逝。這張扇面上款書“孝質(zhì)”,雖并不常見然不寫“寒云”,也免去“四十三而逝”這一不吉之譏。
· 袁克文書吳湖帆畫贈陳巨來扇面(局部)
· 袁克文書法題款多寫“寒云”二字
02 一幅精品信息量滿滿 既有金石氣質(zhì),又是“漫譜”
袁克文對于金石篆刻碑版古籍都有涉獵且收藏頗豐,其上金石文字對他自己的書法也有影響,所謂好古敏求。他的楷書、篆書都帶有濃濃的金石味如兩漢吉金,大氣堂皇。這幅扇面上雖為小楷儼然有金石文字之氣象,加上“憔”“悴”“與”“抱”“漫”“譜”等字均用“別字”讀來如六朝石刻,古趣盎然,這就是清末金石家追求的“藝術(shù)氣質(zhì)”。
袁克文好倚聲之學(xué),平日多以詞遣興。這張扇面上就是他“漫譜”的一首《蝶戀花》。其中“儘有相思和夢寄,多情只是添憔悴”。所謂“漫譜”就是即興之作,真情流露也,要是配上樂曲,就可直接唱出來了,何等風(fēng)雅,本來“詞”就是“歌詞”。
吳湖帆(1894—1968)也是愛詞的,并有《佞宋詞痕》行世。在這張畫上他先是自己寫了一首七絕:“雪后輕橈入翠微,寒溪花氣上春衣。過橋南岸尋春去,踏遍梅花帶月歸。看梅圖”。
1946年12月攝于黃山畫社(左起:顏文樑、汪亞塵、許士騏、吳湖帆、張大千、張充仁、鄭午昌)
· 前排從左至右 謝稚柳、張大千、陳巨來
吳湖帆比陳巨來大十歲,兩人相識于丙寅(1926年)端陽,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里提到是年端陽在老師趙叔孺寓所見到吳湖帆。陳巨來曾為吳刻朱白相間印“吳湖颿”,印下注明“一九二六年九月啟用”。值得一提的是,這張畫上吳湖帆集了秦觀的八首詞,每首取一句,合成一首《虞美人》。昔梁任公喜集宋詞成聯(lián),今吳湖帆集淮海詞八首,成一《虞美人》,令人嘆為觀止。
“巨來兄屬臨南田畫扇,漫成之,不拘形似也。因錄近集秦淮海句調(diào)虞美人補(bǔ)空:
高城望斷塵如霧(虞美人),共惜春江暮(蝶戀花)。曉陰無賴似窮秋(浣溪沙),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江城子)。 紅綃粉淚知何限(詞笑令),花影和簾卷(生查子)。新啼痕間舊啼痕(鷓鴣天),又是一鉤新月到黃昏(南歌子)。丁卯二月吳湖帆”。
秦觀曾于三十二歲時游揚(yáng)州,開頭的“高城”即揚(yáng)州,而“歸舟”則指作者回高郵之舟。以愛情為題材的作品,占到秦觀詞的半數(shù),這也應(yīng)該就是詞本來的樣子。
· 秦觀
秦觀,字少游,別號淮海居士,高郵人。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出生,與黃庭堅、張耒、晁補(bǔ)之同游蘇軾門下,人稱“蘇門四學(xué)士”,而蘇軾“于四學(xué)士中最善少游”,對他的文章與詩詞“未嘗不極口稱善”。如果說惲壽平是吳湖帆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的重要“精神導(dǎo)師”的話,那么在詞學(xué)中,秦觀無疑是吳湖帆推崇的詞人之一,他還將自己的書齋號稱為“淮海草堂”,因為吳湖帆的住所嵩山路邊上就是淮海路。這里“淮海”二字的由來可能既是路名,又暗指淮海居士秦觀。一九五一年篆刻家葉潞淵還為他刻了“淮海草堂”印。可見他對秦觀的追慕程度。
· 篆刻家葉潞淵為吳湖帆刻了“淮海草堂”印
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提到“正叔(惲壽平)雖專寫生(花卉),山水亦間為之……皆超逸名貴,深得元人冷淡幽雋之致”。在畫山水的同時,惲壽平也畫枯木竹石一類,此類畫更能體現(xiàn)元人遺韻,更得倪黃兩家三昧,又更能體現(xiàn)文人畫之品格。吳湖帆的這張扇面稱得上“冷淡幽雋”,足見其對南田山水理解之深和用工之勤。
03 扇面更適合把玩 名流背書、文化內(nèi)涵增添價值
筆者查閱了當(dāng)年袁克文吳湖帆與陳巨來的書畫潤格:
“寒云鬻書二十日:三月南游,羈遲海上……。扇每柄行書五元,隸書加半”(一九二七年五月三日);
“吳君湖帆為愙齋先生之文孫,素擅山水,于四王、吳、惲諸大家精研深造……。扇面每葉四元”(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四日);
“折扇三十二元”(一九三〇年十一月)
一九二六年,陳巨來二十二歲,正月其師趙叔孺為其訂潤例:“巨來從余學(xué)印未及二年,技日大進(jìn)……石章朱白文每字二元,牙章加倍”。
《安持人物瑣憶》中,陳巨來提到自己一九二九年的工資是每月二百元,后來遭人排擠降到一百二十元。
· 吳湖帆贈陳巨來篆書對聯(lián)
一把扇子其中書者畫者以及上款人都是一時藝壇名流,且書畫均得古人妙韻實屬難得。這樣的“精品”已經(jīng)超越了書畫本身,其中蘊(yùn)含的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大大增添了作品的價值,也使把玩著能夠樂在其中,這是“古玩”鑒賞的最高境界。一般而言,冊頁手卷以及扇面的書畫作品其形式更加適合把玩,更加接近古代文人的日常生活,鑒賞時“古趣”盎然。就書畫家而言,在扇面上創(chuàng)作書畫,難度更大,更有挑戰(zhàn)性,必將全力以赴,不敢馬虎。精品的產(chǎn)生,良有以也。